【電影幕後】《巴比倫》茱菲夫人原型人物黄柳霜|無影無蹤

文 : 2023-04-12

傳奇華人影星黄柳霜(Anna May Wong)一生遭遇種族歧視與種種不公,國民黨也要負起一大責任?

達米恩.查澤雷(Damien Chazelle)執導的《巴比倫》(Babylon,2022)當中,編導給了李麗君飾演的茱菲夫人相當重要的篇幅。就如其他角色一樣,這個人物也是真有所本,所指涉的是美國華裔電影先驅者黄柳霜(Anna May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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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柳霜在當時國際之間獲得的矚目,遠遠超過現代人的想像。她不僅是演員,也是頂級的時尚偶像,所到之處必會引起炫風。然而因為她的華人身分,無論在中國還是西方社會,她的存在卻也同時令人感到尷尬。堅守種族隔離政策的好萊塢限制了她的表現空間,而國民政府當時也帶頭打壓她,認定她出演的角色貶抑了中國人的形象。

黄柳霜出生洛杉磯的唐人街,父親黄善興是洗衣店老闆,是來自中國廣東省台山的移民。自小學開始,黄柳霜就頻繁翹課流連於電影院,對電影充滿熱誠的她,九歲就立志入行。1919年,14歲的她瞞著父親、透過朋友介紹獲得描述義和團運動的電影《紅燈籠》(The Red Lantern)當中提燈籠的臨演角色。

兩年後,黄柳霜毅然決然從高中輟學,在《Bits of Life》(1921)接演要角,初試啼聲就登上英國雜誌封面。不過當時的好萊塢顯然還不知道該如何拿一個華人女演員是好,即便她的英語能力完全與道地美國人一樣,也沒有口音,但仍舊被當作外人,只能參演次要角色。

從《月宮寶盒》看好萊塢的多事之秋

真正讓她的演藝事業獲得突破的是與默片巨星道格拉斯.范朋克(Douglas Fairbanks)聯袂演出的《月宮寶盒》(The Thief of Bagdad,1924),該片獲得驚人的票房成績。黄柳霜在片中飾演的是一個陰險的蒙古奴隸,表演獲得西方影評界讚嘆。不過當時中國電影圈卻不買單,看到她帶有異域風情的性感扮相,上海的《電影雜誌》稱她「自甘墮落」,國民政府則稱她「有辱國格」(註1)。

原先黄柳霜的父親也覺得女兒讓家族蒙羞,為了不讓家人擔心,黄柳霜獨自搬了出去,努力接片賺錢。最後她的片酬越來越高,不僅能支撐整個家庭生計,還能夠支持弟妹接受高等教育。這使得她的父親也為之改觀,全力支持女兒的演藝事業。

不過黄柳霜演藝事業正要起飛之時,卻也是好萊塢的多事之秋。早年美國政府對電影業沒有進行明確的審查與規範,致使亂象叢生,具體來說到底有多亂?《巴比倫》當中那樣的荒淫場面可作為大致參考。

在電影之初,一個胖男人不慎弄死女伴的戲正是好萊塢走向保守的預示,這個男人指涉的明顯是綽號「胖子」的喜劇演員羅斯科.阿巴寇(Roscoe Arbuckle),外界盛傳他在一次性愛過程中以龐大身軀壓死了一名女演員,致使他被控殺人。雖然最後他得以無罪開釋,但好萊塢也更難脫離荒淫、不道德的負面形象(當然,這只是眾多案例之一而已)。

好萊塢為轉變形象的《海斯法典》

為了恢復好萊塢形象,共和黨人威爾.海斯(Will H. Hays)受聘擔任美國電影製片人與發行人協會主席,他在1924年開始提出電影製作的建議。從起初只是要求各州自我審查,到後來幾年逐漸衍伸出一個完整的規範,各大電影公司必須嚴格遵守,後世稱為《海斯法典》(Hays Code)。內容要求電影不得展示裸露身軀、不得描寫白人女性被性侵害、不得嘲笑神職人員等等。其中對黄柳霜造成衝擊的一項,就是不得有「跨種族的性描寫」。

即便當時《海斯法典》是在1934年才強制性實施,但由於當時的華人被禁止與白人通婚,因此好萊塢自然不會為自己找麻煩。如此一來,黄柳霜基本上不被容許出演任何愛情戲,因為一旦與白人男性演員接吻,就等同違反法令。在沒有好角色可演的情況下,黄柳霜只得在1928年遠赴歐洲發展,並公開埋怨好萊塢寧願讓印地安人來演中國人也不願意起用她。

在旅居歐洲期間,黄柳霜便學會了流利的德語、法語和義大利語,身兼美艷外表與過人才智的她獲得文化界的熱切歡迎,曾與莎劇名家勞倫斯.奧立佛(Laurence Olivier)同台演出,更接受了德國哲學名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專訪。

班雅明在一次訪談中問起黄柳霜:「要是不能拍電影了,妳會如何表達妳自己?」黄柳霜俏皮地說:「快敲敲木頭。」與會者都隨著她敲起了眼前的木桌,獨特魅力可說征服全場。(註2)

期間,她結識了後來為納粹喉舌的紀錄片名導蘭妮.萊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與德國影星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等多名女性名人,還與她們接連傳出同志緋聞,這更使得她已經低迷的演藝事業更加雪上加霜。《巴比倫》當中對黄柳霜的同志指涉,確實也不是空穴來風。

黄柳霜的演員之路

黄柳霜在歐洲的演出也沒有獲得廣泛認可,諷刺的是,其中英國影評人抱怨她「美國口音太重了」。1930年代,好萊塢召喚她回去主演電影,偏偏卻又叫她扮成《蝴蝶夫人》(Madama Butterfly)的日本藝伎,對日本抱有敵意的黄柳霜很果斷地拒絕了。

當時中日關係緊張,對祖國存在濃厚情感的她,曾撰文批評日本入侵中國東北,也公開點出好萊塢醜化中國人形象的習性,她曾對《電影週末》記者大聲疾呼道:「為什麼大銀幕上的中國人總是反派?而且清一色是如此粗劣的反派角色,只懂得謀財害命、性格陰險狡詐,我們可不是這樣子的人。我們的文明比西方古老好幾倍,怎麼會是如此?」(註3)

1932年,《上海快車》(Shanghai Express)問世,在這部描寫中國軍閥劫車的故事,黄柳霜的演出固然精彩,但女主角瑪琳.黛德麗搶盡一切風采,而她的片酬也只是對方的十分之一還不到。此外,國民黨政府亦嚴厲批評黄柳霜敗壞中國人形象,愛國心切的黄柳霜肯定不覺得好受。

黄柳霜原以為自己可以得到更多演出機會,但在中國背景的電影《The Son-Daughter》(1932)選角過程中,米高梅卻寧可選美國白人海倫.海絲(Helen Hayes)出演也不想找她。當時米高梅的回應很荒誕,他們的解釋是:「黄柳霜太中國了,以至於不適合演中國人。」這似乎也說明了,與其說美國人想拍的是中國人,不如說是美國人所想像的中國人。(註4)

對好萊塢感到失望的黄柳霜決定回到祖國尋根,在1934年首次隨父親造訪中國,沿途中也承受不少批評。整趟旅程黄柳霜固然成果頗豐,得以與許多中國化界人士如梅蘭芳、林語堂交流,但她也明顯意識到自己與祖國之間的疏離感,因為她發現自己只懂台山方言,根本沒辦法與大多數人溝通,還得帶著翻譯隨行,這也使得她遭到了中國媒體的奚落。即便經過幾個月的練習,深具語言天份的黄柳霜其實已經可以流利掌握官話。

在抵達香港時,因為罹患流感的黄柳霜因為身體不適,對列隊的粉絲沒有熱情以待,沒想到一名激進分子高喊「打倒黄柳霜,使中國蒙羞的小丑!」造成現場大亂,還發生踩踏事件。見到這種場面,黄柳霜不禁垂淚,她也沒想到自己再也沒機會回到中國。

與現在的美國華人不同,黄柳霜在回憶錄之中不會自稱是「華裔美國人」,而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或者「美國化的中國人」,但一趟中國之旅,她卻也發現自己根本也沒有被中國人給接納,依舊被視作外人。

黄柳霜所遭遇種族歧視

當改編自賽珍珠(Pearl S. Buck)小說的電影《大地》(The Good Earth,1937)在尋覓中國女主角歐蘭一角時,黄柳霜以為機會來了,這不是一個以負面角度呈現的女性角色,充分表達了中國女性的堅韌。加上好友賽珍珠的親自推薦,她原本樂觀地以為自己真有機會領銜主演。

當時的米高梅期望與國民政府合製該片,製片人爾文.托爾伯格(Irving Thalberg)一度也同意國民黨開出的條件,即讓中國演員主演全片,不過米高梅卻也提出要求:「華人男主角必須能說流利英語,身高180公分」(註5)。想當然耳,中國人口再多也找不出這樣的人。最後出演男主角的是白人演員保羅.穆尼(Paul Muni)。

美國學者郝吉思(Graham Russell Gao Hodges)在研究黄柳霜的專著中指出國民黨也同時向米高梅表達「關切」,要求不得讓黄柳霜領銜主演,至於對她有意見的人是誰已不可考,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同意整個製作案在中國拍攝的是立場親美的蔣宋美齡(稍後我們會再談到她對黄柳霜的偏見)。顧忌美中關係的米高梅最後作罷,雖然與國民政府的合作最終破局,但米高梅還是決定改找白人影星露薏絲.蕾娜(Luise Rainer)主演,最後她也獲得了奧斯卡影后殊榮。

也許是覺得對黄柳霜感到虧欠,米高梅曾一度開口提供給她一個名為蓮花的次要角色,這個人物是一個性情惡毒、介入他人家庭的歌女。黄柳霜對此深感受辱,畢竟片方讓白人主演中國主角也就罷了,竟然還叫唯一的一個中國人去飾演整部片唯一沒人愛的角色。為了保住尊嚴,她當然婉拒了。

即便一再被國民政府針對,黄柳霜依然投入多部愛國電影製作,積極在美國為中國抗戰籌款。也許這是因為她始終想要獲得中國人的認可。不過1942年當第一夫人蔣宋美齡前往好萊塢發表抗日演講時,邀請名單包括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等女星,卻唯獨漏了黄柳霜的名字。因為對於蔣夫人而言,出身洗衣工家庭的黄柳霜終究是個敗壞中國人形象的戲子。她完全無視造成根本問題的是美國社會與好萊塢,而不是根本無權與之抗衡的黄柳霜。

黄柳霜終身未嫁,一般認為主因是演員在華人傳統觀念當中地位低落,沒有其他華人同胞甘冒批判風險與她成婚,而黄柳霜自己也擔心嫁給中國人會導致自己被迫屈服禮俗而息影。在禁止跨種族通婚的法令下,白人也不能娶她,傳說曾有一位白人男性提出要在墨西哥娶她,但最終也顧忌外界眼光而退縮了。當然也要另一個說法,也許她真的存在同性戀傾向,但事實早已不可考。晚年罹患憂鬱症、成日借酒澆愁的黄柳霜,在1961年因心臟病驟逝,享年56歲。

中國被共產黨統治之後,黄柳霜的名字遭到隱去;而遷往台灣的國民政府,也較少再提起黄柳霜。這位先驅人物從此之後漸漸從華人視野消失,也是一直到20世紀末期,美國學界才逐漸開始意識到她的重要性,不僅是她作為亞裔女演員先驅的身分,她在身分上的矛盾性也激起了不少討論。當後繼華人演員挑戰好萊塢時,也都會被檢視其角色是不是帶有「黄柳霜情結」,亦即帶有刻板東方色彩的反面或邊緣人物。

21世紀後,關於黄柳霜的研究也開始風靡中國學界,關於她的專書與專題紀錄片也相繼問世,黄柳霜的生平得以獲得更公正的評價。至於在台灣,我們也能在現在的信義威秀二樓的影人牆面上(好萊塢星球餐廳舊址)找到黄柳霜的面孔,即便新一代台灣影迷多半已經不識其名。

達米恩.查澤雷編導的《巴比倫》不是第一部、也不是最後一部討論黄柳霜的影劇作品。在Netflix(網飛)影集《好萊塢》(Hollywood,2020)當中,黄柳霜也有出現,由曾經以《面子》(2004)提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的台裔演員楊雅慧飾演黄柳霜。緊接著,目前當紅的華裔演員陳靜也將主演黄柳霜的傳記電影,目標直指奧斯卡,可見好萊塢預計將會掀起一陣「黄潮」。

2022年,美國鑄幣局推出刻有傑出女性肖像的硬幣,黄柳霜正是其中一位,成為首位登上美國流通貨幣上的亞裔美國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黄柳霜被認為是一個迎合美國人投射的東方性感符號,但隨著她的際遇為廣為人知,現代美國人已能理解她所遭受的冤屈,而她顯然一直以來都想要對抗這個體制對她的歧視。這個莫大肯定等同一個翻案,長期遭到不公待遇的黄柳霜得以獲得一個嶄新的歷史評價。

2023年,楊紫瓊成為首位獲得奧斯卡獎影后的華人演員,獲得眾人喝采。不過我們也可以想像,如果《大地》當時願意起用黄柳霜,也許第一位華人影后早在85年前就已經誕生了也說不定?

(註1):節錄自〈中西方文化語境與“東方”女性符號的標出性 ———論早期好萊塢華人影星黄柳霜〉。

(註2):在西方文化,說了不吉利的話只要敲敲木頭,就能把話給收回。內容來自班雅明專訪〈班雅明對話黄柳霜:西方刮來的中國風〉一文。

(註3):節錄自《衛報》〈Anna May Wong: the legacy of a groundbreaking Asian American star〉一文。

(註4):來源為《黄柳霜:從洗衣工女兒到好萊塢傳奇 Anna May Wong : From Laundryman’s Daughter to Hollywood Legend》一書。

(註5):來源為〈《大地》拍攝過程中的中美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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