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貝爾曼》影評 史蒂芬史匹柏自傳式金獎電影

文 : 2023-06-20

【影評】《法貝爾曼》:電影,是一秒 24 格的魔法世界

在開始之前,我必須先表達對導演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的尊敬與喜愛——小時候在電視上看《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或《大白鯊》(Jaws)的震撼,我想可能與《法貝爾曼》主人公 Sammy 年幼時看《戲中之王》(The Greatest Show on Earth)受到的衝擊不相上下。

在我心中,史蒂芬史匹柏一直是商業與藝術價值兼具的導演,他的作品為影壇注入新活力、讓觀眾相信電影裡的那個世界。如今他 76 歲,他拍了一部自傳性質的電影,而我也從中看見他透過《法貝爾曼》(The Fabelmans)傳達「電影存在的意義」與分析「電影」能呈現的各種面向,這是它與其他相似性質影片不同的地方。史蒂芬史匹柏總能夠用一個看似能娛樂大眾的故事,帶出他的觀點與思考,老實說,雖然《法貝爾曼》的片長達到兩個半小時,但當結尾的 ”The End” 字樣出現時,我心裡只有意猶未盡的惋惜。

愛,是選擇去了解的過程

電影一開始,主角 Sammy 因為害怕黑漆漆的影院而向父母抱怨,他害怕黑盒子裡的未知。此時,父母一來一往說了許多電影的美好與魔力,他的母親 Mitzi(蜜雪兒.威廉絲 Michelle Williams 飾)信誓旦旦地說:「電影絕對會讓你的生活變得不一樣,我保證」。

然而,無論父母說得多天花亂墜,開演後他們才發現電影比想像中來得更驚悚與血腥,但這無阻 Sammy 發現新世界的雀躍——火車相撞的情節,明明是在膠卷上的畫面,卻能讓他彷彿身歷其境,隔著大銀幕展開的想像,令他感受到疼痛與忐忑,這就是電影的魔力(儘管當下他尚未明白這件事)。


李安導演曾在紀念瑞典導演英格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紀錄片《打擾柏格曼》(Trespassing Bergman)中談及,《處女之泉》是影響他至深的作品,甚至將當天稱為他的「覺醒日」:「我連續看了兩次,看完動彈不得,彷彿被導演奪走了童貞。我看不懂,但大受震撼。」

對我來說,《法貝爾曼》前半小時幾乎是在體現上面這段話。Sammy 不了解自己被電影迷住的心情,於是他帶著這個未解之謎回到家,用火車玩具將電影畫面一遍遍重現,試圖釐清謎底以及透過「模仿」來學習拍電影這回事。

年幼的 Sammy 後續用爸爸的攝影機拍了許多短片,演員多由他年輕的妹妹們擔任。這段童年嬉戲的過程,間接灌溉了他的導演夢想。值得注意的是,他當時拍攝的短片題材都是驚悚類型的,為什麼?

對於一個小孩來說,「恐懼」是一種很強大的情緒,就像 Sammy 看見火車相撞而久久無法忘懷一樣,讓觀眾緊張、害怕、不安,是他學會的第一課,同時也可能是相對輕鬆的入門課。有趣的是,當我回想小時候看過備受震撼的電影情節,我也只能想起讓我害怕的情節,例如《侏羅紀公園》姐弟在廚房躲避迅猛龍的片段,或是《哈利波特:神秘的魔法石》(Harry Potter and the Philosopher’s Stone)裡,哈利在動物園裡第一次和蟒蛇對話,而蟒蛇從展示櫃裡逃走的場景。

面對不理解的事情,我們的第一反應是害怕,但當我們願意一遍遍去嘗試理解,就會發現一切並非所想的那樣,恐懼是來自無法控制的想像,而非能掌握的現實。因此 Sammy 透過不斷重現火車相撞的畫面,讓自己熟悉並掌握這個場景,他不只克服了恐懼,還找到了用影像製造恐懼的方法。

電影最終呈現的是主觀的現實

Sammy 升上國、高中時,他的父親 Burt(保羅.迪諾 Paul Dano 飾)希望他學習代數,未來能像他一樣,創造出有價值、為社會帶來貢獻的「發明」。Sammy 反駁父親的觀點,並表示自己正在創造電影作品,這時對方回應:

「我是指真實的東西,不是想像的。能夠真正讓人使用的東西,像是駕照。(I mean something real. Not imaginary. Something someone can actually use. Like a driver’s license.)」

這段場景就停在這裡,Sammy 沒有再進一步反駁,因為他也還沒找到電影所能帶來的「真實」改變,但接下來,他的父母自己明白了這一點。

外婆過世時,父親請 Sammy 把前陣子全家人與好友 Ben(塞斯.羅根 Seth Rogen 飾)去露營的影片剪輯出來,因為他認為這會讓 Mitzi 快樂一點。他發現了電影(或者說紀錄片)所能帶來的影響力,這個決定也帶來了後續無法挽回的局面。

Sammy 剪輯畫面時,發現了母親與 Ben 的關係。他看見母親在 Ben 面前害羞的模樣、兩人牽手散步、相處時的笑容⋯⋯這一切讓他措手不及。然而,他知道他的任務是奉父親之命讓母親開心,於是他剪掉這些曖昧畫面,放映了一整段母親快樂跳舞的影片,而每一個人都很滿意。

這段情節除了描述一位男孩面臨母親出軌的矛盾心情、成人世界複雜的情感關係,更大部分還點出了電影作為一種媒介的限制性——它最終呈現的結果,是導演想讓觀眾看見的「真實」,它無法做到完全的客觀(事實上大部分媒介都是如此)。當導演/攝影師設定好拍攝的角色與角度,他們已經為這個故事設立了觀點,或者應該說,一部電影必須要有觀點才能成立,而觀眾也帶著各自的觀點來看電影,最終若你認同或理解這樣的觀點,你就會心滿意足。就像 Sammy 一家滿意他所剪輯出來的「美好家庭影片」,所以在影片播放完畢紛紛鼓掌,母親甚至感動得濕了眼眶。

「我們注視的從來不是事物本身;我們注視的永遠是事物與我們之間的關係。」——《觀看的方式》,約翰伯格 John Berger 著。

露營過程中,Mitzi 穿著一襲白裙在車燈前跳舞。父親和 Ben 都被 Mitzi 的優美舞步與優雅姿態給迷住了,他們的表情幾乎是同步的。此刻他們眼前注視的不僅僅是一個表演,而是他們共同愛上的人——Mitzi,如此美麗的藝術家,與自己之間的關係。在這之中,Sammy 拿著攝影機紀錄這一刻,當下母親與他是拍攝者與被拍攝者的關係,但妹妹 Reggie(茱莉亞.巴特斯 Julia Butters)就沒那麼泰然了。她看見同樣身為女性的母親,在車燈前幾乎半裸演出,她慌張地跑到母親身前亂舞,用緊張的語氣在母親耳邊低語:「媽,你在燈光面前幾乎要被看光了」,發現母親毫無反應,她試圖遮蓋 Ben 的雙眼,最後崩潰說了句:「你們都瘋了」。我們當下注視的感受,皆與生活經驗有關,Reggie 會選擇先保護母親,是因為她當時的年紀對自己的身體有很高的自覺性,同時從先前的對話中,我們知道她相當關心女性權益,她對母親如此「被觀看」的過程有所顧慮。這段有趣的地方是,導演用一場舞,帶出了至少三種人物與 Mitzi 的關係,同時還帶到了每個人物當下的心理狀態。

在攝影機前,沒有謊言

我們偶爾會說一部電影「太假了」,這句話背後不只是批評,所謂的「假」,是因為他無法讓觀眾相信角色身處的情境,觀眾認為眼前所見是個謊言——無論特效做得多逼真,電影最重要的還是說故事本身,如果基礎沒打好,其他的不過是華麗障眼法。而觀眾作為旁觀的角色,我們很快能看清其中的問題,任何謊言皆無所遁形。

當 Sammy 發現母親與 Ben 的關係時,這段原先無人知曉的曖昧情愫,在鏡頭前,突然變得異常鮮明,幾乎可說是恐怖的程度。難怪 Sammy 在發現的當下,整個人像見鬼一樣盯著螢幕後退好幾步,原本該是紀錄家庭出遊的影片,瞬間成為了母親出軌的證據。電影或許能帶來快樂的魔法,但它同時也是無比殘酷的。

攝影機是誠實的,當我們以為這個故事騙得了自己時,它都會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你答案。

這個發現間接影響了 Sammy 回來拍攝作品的心態,他為畢業生拍攝的紀念影片即是個最佳例子。

由於猶太裔的身分,Sammy 在同儕間被排擠、霸凌,他和 Logan(山姆.雷克納 Sam Rechner 飾)的關係更是充滿火藥味。但他拍攝畢業影片時,他的鏡頭紀錄了許多 Logan 耀眼的時刻,如前述,攝影機是誠實的,若一個人正在發光,任何人的視線都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當然,這其中少不了主觀意識,所以 Sammy 最終向對方坦承:「我可能就是希望你能對我好一點,你這個歧視猶太裔的混帳」。電影,不只坦白展現鏡頭裡的一切,鏡頭背後主導者的意圖,亦逃不過檢視。我們或許都是從創作中學會更理解自己。

Logan 觀看這段影片的反應,其實頗值得討論。我想他或許沒想過自己會在 Sammy 的鏡頭下發光,而他也透過這些畫面,發現 Sammy 正發揮著意想不到的影響力,以致於他忍不住追問 Sammy:「你為什麼這麼做?你想要我愧疚嗎?你把我拍得像個金童,Claudia 甚至在全校面前吻我」。當我們看見 Logan 掩面而泣,我們不只看見了他的眼淚,還看見他面對青春逝去的嘆息,以及他背負的成長重量。大部分的時候,我們無從察覺自己身上的價值,因此他很感謝 Sammy 把他最好的那面紀錄下來。這段影片改變了 Logan,也為 Sammy 的成長過程留下一個相當重要的時刻。

拍電影靠的不是想像力,而是對現實的理解

Sammy 在童軍時期第一次發現自己的電影能引起觀眾熱烈的反應,就像他第一次看《戲中之王》一樣。他找到了自己的影響力。

回想起父親總是對他說,電影是興趣、電影靠的只是想像力,殊不知要創造出大銀幕裡的世界,靠的不是單純的想像力,而是建立在理解現實之上的想像力。

舉例來說,當 Sammy 發現片中的槍擊戲份很假(這是認清現實的第一階段)、突發奇想發現能用紙屑製造火花假象(將現實運用到想像力中),最終創造出一個讓觀眾驚喜的電影故事(想像力的實踐)。

除了拍電影的人需要有這樣的能力,我其實認為觀眾也必須培養自己觀影的能力,這是雙方相輔相成才能集大成的結果。

法貝爾曼》的後段,Sammy 和父親搬到 LA 居住,Sammy 恐慌症發作,他再次向父親求助,他想拍電影,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大學上。接著 Sammy 拆了一封來自母親的信,裡面是母親與三個妹妹在社區派對的照片,其中一張的角落,Mitzi 與 Ben 正開心地對笑,Burt 看見後,臉上笑容瞬間被悲傷的表情取代,這裡的鏡頭拍攝角度很有意思。導演給了 Burt 一個仰角中景鏡頭,讓畫面看起來他離天花板非常近,同時身後出現一個他自己的巨大影子,營造出父親如巨人般的形象。但我們都知曉,當 Burt 看見 Mitzi 照片上的笑容,整個人突然變得非常渺小,這樣的鏡頭設計加大了對比,也讓 Sammy 發現如巨人般的父親,內心脆弱的一面。父親身後的巨大影子,就像是他與母親的過去,始終如影隨形,以致於當 Sammy 問他,他為何還要如此在意母親時,他無奈地說:「我和你母親的故事太長了,現在還無法說 ‘The End’(We’ve gone too far in our story to actually say the end)」。

正因為 Burt 發現 Mitzi 在 Ben 身邊的幸福笑容,他選擇不再勉強 Sammy 念大學,「你如果真的那麼想拍電影,那就去吧」。放手讓所愛的人去追尋心之所向,也是一種深愛。

接下來 Sammy 收到了電視台的信,並且見到了仰慕許久的名導約翰.福特(John Ford),這個橋段並不新鮮,甚至你可以說有點老梗,但這個片段其實是史蒂芬史匹柏把第一次見到約翰.福特的經歷如實搬演上大銀幕,從口紅痕跡到他說的每句話,都是記憶中的樣子。約翰.福特的扮演者是執導過《橡皮頭》、《象人》、《我心狂野》、《穆荷蘭大道》等片的當今大導演大衛.林區(David Lynch),他的客串演出,為這個橋段增添了更多趣味,並且令人印象深刻。

我相當喜歡《法貝爾曼》的最後一幕。Sammy 從福特先生的辦公室出來後,他稍微平復心情,直奔片廠,故事就在這裡結束,多好萊塢電影式的結尾,甚至有點幽默。最後一幕就是海報上的場景,只是海報在他奔向的方向加上了許多他過去回憶裡重要的畫面,而這些回憶,都將化作他創作能量的基底。約翰.福特是好萊塢黃金時代的代表性導演之一,而史蒂芬史匹柏跟隨著偶像踏入好萊塢片廠,開創了新的、屬於他的黃金時代,電影的生命就這樣不斷延續下去。

史蒂芬史匹柏近日榮獲德國柏林影展的終身成就獎,他感慨地說:「當我媽媽去世前,她總是說,你什麼時候才能講述我們的故事,我給了你這個多的好素材,你何時才會用上?⋯⋯我一直想講述我的母親、父親、兄妹們的故事,藝術與家庭之間的拉扯,一直在我的腦海中迴繞,並出現在我所有的電影之中。我的所有電影都是非常個人的。其中許多是關於家庭的。但沒有什麼比《法貝爾曼》更符合我自己的經歷。」

最後他說:「某種程度上,我對 COVID-19 的恐懼,給了我講述自身故事的勇氣」。這或許恰巧呼應了前面所提及的論述,母親逝世後,史蒂芬史匹柏在疫情期間閉關創作,這份恐懼逼迫他回望自身的成長記憶,進而學會掌握回憶的力量,就如他說:「雖然還沒決定接下來要拍什麼,但對於知道可以控制自己的人生做出最好的決定,才是最棒的」。

▲ 本文轉錄自安琪拉看電影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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