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世界》影評:你聽過童話故事嗎?|老子不負責任電影文

文 : 2022-11-22

2017年4月,年僅26歲的作家林奕含在住處輕生身亡,她的父母發表聲明指出林奕含過去在補習班補習時,曾遭補教名師陳星(本名陳國星)性侵,多年來始終走不出陰影,最後才會走上絕路。而林奕含早前於2月出版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因此事件熱銷,書中所描寫的劇情被認為是她的親身經歷、她的痛苦感受,林奕含和陳星的過去隨即被從過去翻找出,例如2009年10月其母就曾因女兒突然在剛於7月被錄取的北醫大申請休學感到不解,經調查後才得知林奕含與已有妻子的陳星為男女朋友關係,後經歷兩方私底下進行談判、家庭關係緊張、到林奕含吞食大量藥物送醫急救等事後,陳星在林奕含母親要求下傳簡訊向林奕含提出分手。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後引發社會議論,尤其陳星更是受到大量輿論撻伐,直指他對當年尚未成年的林奕含出手、甚至發生性行為已是誘姦事實明確,然而陳星卻否認誘姦女學生,只承認兩人為「情投意合的婚外情關係」,地檢署也根據調查認定林奕含「並未遭到性侵」,且發生關係時女方已年滿16歲、而林奕含也曾向友人介紹陳星為自己的「男朋友」,林奕含父母在偵訊時亦表明不願提出告訴,於是最後判處陳星不起訴處分。這個結果令人遺憾,也讓人感到詫異,畢竟林奕含父母在聲明時提及女兒書中寫道女主角必須要「說服自己『愛上』老師,才能合理化掉那些性侵行為、才能因此『不感到痛苦』」,那麼又為什麼他們甘心放掉為女兒伸張正義的機會?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林奕含和陳星之間到底真是傷害還是愛?那些難以被輕易認定的、既曖昧又模糊的東西,兩個人被放在兩情相悅與權勢性侵的中線兩邊等待詰辯。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就像是條導火線,點燃了許多人對於林奕含事件相關議題的關心與討論,只是就和多數的新聞事件一樣,時間的流逝會順勢帶走議題熱度,幾年過去「林奕含」這個名字逐漸成為書架上的一個名字,然而她的故事直至今日仍在遍地上演,主演之一的李康生在臉書上就提到「2021年,性侵通報案件就超過一萬筆,其中加害與被害者之間為師生關係就有上百起。」,在房思琪的故事被遺忘之前、在房思琪的故事或許有被改編成影視作品機會之前,律師出生的新銳導演唐福睿便率先以首部執導作品《童話・世界》來繼續探討、辯論關於和房思琪有著同樣境遇的女孩們,她們遭遇的事情其背後所論及到的「權勢性交」議題。

「思琪的初戀是李老師。因為李老師把她翻面,把他的東西塞進去。那年的教師節思琪才十三歲,這個世界和她原本認識的不一樣。」

「如果這是愛情,為什麼覺得暴力?為什麼覺得被折斷?為什麼老師要一個女學生換過一個女學生?如果這不是愛情,那滿口學問的李老師怎麼能做了以後,還這麼自信、無疑、無愧於心?」

這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書的一段介紹文,這段話幾乎可以用來讓觀眾去理解《童話・世界》中那些和湯師承有過關係的女學生們,她們對於和他之間的感覺與想法何以如此相似,以及之所以湯師承能夠多年來不斷對女學生出手卻總是能全身而退的原因,或許就是巧妙利用了她們的這些「相似」,沒有強迫更沒有脅迫,而是藉著花言巧語來讓對方於不自覺間對他產生好感、從單純對老師的崇拜與敬仰,慢慢變成(自以為應該是)男女情愫,營造出曖昧氛圍來讓女學生淪陷其中,讓她們主觀認定兩人是在「談戀愛」,於是當他最後拋棄了她就成了最普通的「男女朋友分手」,而不會是「他強暴了她」,「因為老師他說他愛我,要我相信他。」這樣的話自然而然也就因此不會被視為是有強暴事實的證詞,反而更還會被認為是女生被分手,因而挾怨報復要來毀掉男方事業的醜陋模樣,加上社會從來都是以先檢討受害人為主要風氣,女學生很大機率會落得難堪下場。

 

「要是當初可以和解就好了。」

《童話・世界》看似是想用17年前與17年後,兩起案件同一個加害人的交錯敘事,來讓觀眾察覺到張正煦的成長與改變,比如17年前張正煦為求表現、以近乎泯滅良知與職業道德的手段替湯師承打贏官司,可是卻傷害到了刻意被他曲解為行為不檢的蕩婦的童希真以及受到同樣遭遇的陳新,而在17年後像似為了彌補當年的歉疚感,不顧妻子與當年提拔他的律師杜子甄的警告,也要執意替新的受害者郭詩琦伸張正。但實際上我認為的是,張正煦的成長與改變是必然的發展,真正想透過這「兩起案件同一個加害人」來讓觀眾知道的,是受害人、尤其是女性,不論成年與否,在這個事件結束後終將面臨到的是什麼樣子殘忍而又充滿惡意的對待。

記得杜子甄曾對張正煦說,如果張正煦不願意接受湯師承所提出來的高金額和解,那麼之後走到民事訴訟與刑事訴訟都不見得能拿到這麼多錢,何況還有當年的他們兩人聯手傷害的童希真的前車之鑑在,本來我以為杜子甄還是自始至終都那麼愛錢,可是後來察覺到,她或多或少也因童希真一案受到影響,她之所以要張正煦接受和解,是她知道這起官司不管輸還是贏,對於女方來說都將會帶給她永遠無法平復的傷痛,這是身為女人的悲哀,清白與聲譽何其重要,就跟郭詩琦父親擔心的那樣,如果打了官司女兒事情傳了出去,以後還嫁不嫁得出去?女兒能夠承受來自輿論的壓力嗎?選擇和解說到底還是個不得不的選擇,我們都希望不會在有下個郭詩琦,但更希望的是不會再有下個童希真。17年前與17年後,有什麼改變了張正熙,但還是改變不了這個社會,導演唐福睿以今昔交錯的故事,來告訴觀眾這個遺憾的無奈。

 

「但失戀本來就很痛苦不是嗎?」

根據刑法解釋,所謂的利用權勢是指加害人與被害人有監督和服從的關係,加害人對於服從其監督的人,利用其監督的權勢,實施姦淫,而被姦淫的被害人因為處於權勢之下,而不得不服從。但如果被姦淫之人是心甘情願的,就算彼此有監督和服從的關係,則不構成本罪。《童話・世界》模糊了男女關係與權勢關係的主觀與客觀認定,藉著電影中的故事來反覆進行詰辯,對童希真、郭詩琦甚至是陳新而言,這是一個能用戀愛了與失戀了來形容的關係,可對像社工、家人或者是張正熙來說,湯師承對她們是有著隱形的權勢關係,對她們是情投意合的性交,對他們則被看成是權勢性交,究竟如何認定哪個才是事實,成了電影最有趣的問題。導演唐福睿放入了多個角色,以他們不同的身分、視角、立場來對這樣模糊的認定進行辯證,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以受害者為主視角的敘事相比,是更多了份客觀與思辨的空間。

《童話・世界》節奏緩卻不會令人感到不耐,今昔交錯的敘事手法讓電影更有帶入感,喜歡導演唐福睿讓陳新的故事線夾在童希真的故事線裡同步進行,不僅是能讓觀眾在即使不知道童希真、郭詩琦和湯師承間發生的事,也能在陳新身上找到相同軌跡,同時亦能提高當張正煦在旁聽席上看見陳新時,他錯愕、她震驚,那種「為什麼(妳會來/你會替他辯護)」的心痛感。《童話・世界》是議題性大過於電影本身的電影,導演唐福睿將議題拋出,用童話故事來衝擊現實生活凸顯其美好泡沫破滅後的衝擊,雖然曾經懷疑過為何陳新和張正熙看似互有好感,可又卻與湯師承有了關係,後來想想就算電影沒給出解釋,但從張正熙用來對付童希真的手段來看,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吧。

確實《童話・世界》感覺上缺少了點什麼,可我認為以初次執導電影的成果來看,導演唐福睿是滿值得提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從完整性到議題性、演員表現,《童話・世界》在水準之上的,金馬獎全軍覆沒是有點可惜,尤其是飾演陳新的江宜蓉更是。如果温真菱能以《不想一個人》提名金馬,何以江宜蓉無法以相同理由入圍?何況她在法庭上的那場戲,完全讓人感受到她的撕心裂肺,雖無聲卻充滿爆發力,沒能得到首個金馬提名非常可惜。另外,看到演員表才發現替從頭到尾都現身的童希真獻聲的,是曾以自導自演的短片《家庭式》驚豔金穗、提名台北電影獎的游珈瑄,單以聲音表現就製造出張力,那一聲聲「我不是」迴盪在法庭裡,聽了實在叫人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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