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幕後】《夏日悄悄話》以母語創作成為金獎佳作 從電影改變語言的可能性

文 : 2023-06-14

從電影改變語言的可能性

這一部電影很可能從此改變了一個語言的命運。在談到這部電影之前,我們先來看看一個中國年輕人阿明的故事。決心在海外生活的阿明,打算隨機造訪一個國家。他在地球儀上挑中了位在西歐的愛爾蘭,一查發現原來愛爾蘭的官方語言是「愛爾蘭語」(又稱蓋爾語)。為了能夠在愛爾蘭溝通無礙,他花了大把時間埋頭進修,等到他終於抵達愛爾蘭,走進酒吧,一臉自信地以他完美的愛爾蘭語跟酒保溝通時,卻發現一切都毀了。酒保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是我講的太不標準嗎?」他沮喪地想著。不僅酒保,連酒吧其他客人都完全沒辦法和他對話。最後坐在邊邊的一個老人呼喚了他,用愛爾蘭語提醒他,現在的愛爾蘭人已經不說愛爾蘭語了。看著這個老人與中國年輕人展開對話,一旁的酒保一臉狐疑,對其他客人說:「我都不知道這個老傢伙會說中文。」

《我叫阿明啦》帶出愛爾蘭語的困境

這個令人莞爾的故事情節來自丹尼爾歐哈拉(Daniel O’Hara)執導的短片《我叫阿明啦》(Yu Ming is Ainm Dom,2008),有些愛爾蘭人會拿這個短片向外國人作為自嘲,因為它生動地表現了愛爾蘭語所面臨的困境。雖然愛爾蘭的官方語言確實是愛爾蘭語,路牌也都會標上愛爾蘭語,但這個國家五百萬人口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口自稱有能力理解這個語言,而真的會會在日常生活中流利使用的,卻僅有七萬多人,其中絕大多數人都生活在鄉下。

這並不是代表愛爾蘭學校沒有教授這個語言,這其實是每個愛爾蘭學生的必修科目,但對於大多人來說,他們所使用的英語已經是全世界最強勢的語言,還得花時間去學一個已經衰亡的語言,可說一點動力也沒有,即便國家一再釋出利多,保障特定職缺給愛爾蘭語使用者,但成效依然有限。

電影歷史裡的愛爾蘭語故事

既然事實處境上是如此,愛爾蘭有為何仍然將愛爾蘭語視為官方語言?從肯洛區(Ken Loach)的《吹動大麥的風》(The Wind That Shakes the Barley,2008)當中也許能夠找到一些線索。

這部作品以1910年代的鄉村場景開場,一群囂張的英軍來找一群愛爾蘭年輕人的麻煩,其中一位愛爾蘭人堅持不說英語,就是要說英國人聽不懂的愛爾蘭語。在那個年代,這完全是一個政治抗爭,因為不太可能會有年輕人連一句英語都不會說。最後憤怒的英軍殺害了他,也揭開了電影的序幕。

英國的亨利二世在12世紀派兵征服愛爾蘭島,此後數百年愛爾蘭人即便有著不同政治地位的變遷,但一直都是英國的附庸,愛爾蘭人也始終被視為次等公民,甚至未開化的鄉巴佬。在1367年頒布的《基爾肯尼法》(The Statute of Kilkenny)規定英國殖民者不能使用愛爾蘭語,也禁止愛爾蘭人向英國人說愛爾蘭語。隨後在1537年又頒布法令禁止愛爾蘭議會使用愛爾蘭語。

以上規定都只管到菁英,對百姓感覺影響還不太大。但到了1737年,英國又頒布新法,禁止任何人在法院上使用愛爾蘭語,包括口說或填寫文件都不行,一旦說了就要被判罰20英鎊。可以想像這個法令對教育水平低落的底層百姓尤其不利,他們甚至因此不敢再上法院為自己討公道。

最知名的例子是1882年的「曼徹斯拿謀殺案(Maamtrasna murders)」,一個名為毛拉謝蓋(Maolra Seoighe)的男子被控參與了一個滅門血案而被判處死刑。但其實並未有確切證據能證明他涉案,而他之所以最後被判刑,只是因為他不能用英語為自己辯護,在整個法庭判決過程中,他完全聽不懂法官和他的辯護律師在說什麼,就這樣被送上了絞刑台。他直到2018年才獲得愛爾蘭政府赦免,當然已經為時已晚。

數百年以來,英國政府對愛爾蘭語的打壓,使得一般愛爾蘭百姓都以說愛爾蘭語為恥,父母會跟孩子說,未來的發展機會都在美國和英國,當然要好好學英語。愛爾蘭知識分子和政治領導人也紛紛主張為了提升愛爾蘭地位,學習英語才是正道。1830年代起,愛爾蘭小學甚至停止教授愛爾蘭語。1840至1850年代的愛爾蘭大饑荒,一百萬農民活活餓死,更促使愛爾蘭語的使用者大幅減少。

19世紀時,絕大多數的愛爾蘭人的母語仍然是愛爾蘭語,但隨著英國政策系統性的打壓,這個語言開始走向衰亡。保護愛爾蘭語的觀念也是一直到愛爾蘭的民族主義開始興起,並萌生獨立念頭之後,才逐漸成為主流的論調。但即便20世紀正式獨立後的愛爾蘭政府不斷地推動,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以色列之所以能把差一點消亡的希伯來語救回來,一方面是因為當時全世界的猶太人散居各地,沒有共同語言。但愛爾蘭語的使用者基本上大多都會說英語,你要如何強迫一個人只是基於民族認同的理由而去學習一個不夠實用的語言呢?

1998年,一個名為尚歐海尼爾里(Seán Ó hEinirí)的83歲地方耆老辭世,這成了愛爾蘭語發展極具象徵性的斷點。之所以這個老人的逝去獲得了全愛爾蘭的悼念,是因為.他確定是愛爾蘭歷史上最後一位只會說愛爾蘭語、而不會說其它任何語言的人。


政府設立以愛爾蘭語創作的影視機構Cine4

數十年來,愛爾蘭政府積極想要提升愛爾蘭語地位,其中手段甚至引發爭議,例如讓善用愛爾蘭語的學生可以在國家考試獲得額外分數加乘,甚至有地方政府為了避免當地的英語人口稀釋掉愛爾蘭語人口,而下令要地產商以語言使用來分配買主。然而這些政策成效仍然不顯著,甚至造成社會上更多人對愛爾蘭語的反感。

直到2017年,愛爾蘭政府試圖換個方式來改變國人對愛爾蘭語的看法,改從影視製作面著手,正式成立了全力支持愛爾蘭語創作的機構Cine4。奧斯卡獎最佳國際影片(前稱最佳外語片)成為了他們努力的一個方向,在此之前愛爾蘭僅報名參賽四次,其中兩部片的主要語言還是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和西班牙語。依照《衛報》的統計,在2017年之前出產的愛爾蘭語真人劇情長片只有四部。


努力三年Cine4以《夏日悄悄話》揚名國際

Cine4第一部角逐奧斯卡的作品,是在2020年代表愛爾蘭報名申請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的《Arracht》,該片以19世紀為故事背景。2021年推派的代表《Foscadh》雖以現代為背景,但發生地點則是偏鄉的康馬尼拉,當地仍有以愛爾蘭為母語的居民。儘管上述兩部作品都沒得到國際重視,但在第三年終於有了突破性的進展,《夏日悄悄話》(The Quiet Girl,2022)為愛爾蘭語電影寫下新猷,代表愛爾蘭獲得了史上第一座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提名。

夏日悄悄話》的導演柯姆巴瑞德(Colm Bairéad)是一個影壇新人,這僅僅是他的第一部作品。故事背景設定在1981年的愛爾蘭,個性內向的鄉村少女被送到遠房親戚家照顧。這是典型的成長故事,沒有刻意地運用愛爾蘭語來傳遞什麼政治或文化的宣示,導演只是以細膩的敘事手法讓我們看見少女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沒有任何花俏的形式與敘事語言,卻能深深感動人心。

《夏日悄悄話》成為影史上最賣座的愛爾蘭語電影

起先沒有人認為這樣的電影有特別賣座的潛力,最後卻因為各界好評而衝上票房榜。許多年輕人為故事所感動,口耳相傳進場觀賞,而許多較為年長的、能熟練使用愛爾蘭語的愛爾蘭人也為了這部片首次踏入戲院。該片最終以驚人的四百萬美金(折合新台幣1.2億)成績作收,成為影史上最賣座的愛爾蘭語電影,是原本的紀錄保持作品《Arracht》的22倍。

事實上,《夏日悄悄話》的另一項成功要件,也許是它的出現從來不是刻意的。導演柯姆巴瑞德本身就能夠精熟使用愛爾蘭語的創作者,他的父親說愛爾蘭語,母親說英語,讓他得以在雙語環境下長大。從短片時期開始,他的每部作品都是愛爾蘭語。雖然本片故事原作短篇小說《Foster》是以英語來創作,但他發現這個故事背景既然在農村,讓角色改說愛爾蘭語可是一點也沒有違和。


《夏日悄悄話》自然放入母語創作核心

巴瑞德認為不讓觀眾出戲是很重要的,例如硬是安排現代都市年輕人說愛爾蘭語,再怎樣也不是寫實的描繪。在確定這個設定可以讓愛爾蘭觀眾覺得自然之後,他便開始著手創作。

接受《Collider》採訪時,他謙虛地將作品的勝利獻給所有愛爾蘭人,巴瑞德說道:

「我知道大多愛爾蘭人都不會說愛爾蘭語,但是如果你問起一般愛爾蘭人,他們總是會說,『但願我會說,我會想好好地掌握愛爾蘭語』。所以我認為這之中存在著一種民族的自豪感,我們得到了全國人民的支持。」

曾主演《Arracht》和《Foscadh》的愛爾蘭演員唐納歐荷賴(Dónall Ó Héalai)也算是先行者,在受訪時曾大膽地將愛爾蘭語電影的好表現稱為「新浪潮」的開端。但有趣的是,他認為鼓勵他們持續推動愛爾蘭語電影的動力,是來自韓國的《魷魚遊戲》(Squid Game,2021)等外語影集,他說因為現在的觀眾不再畏懼字幕了。

正因為《夏日悄悄話》成功揚名國際,愛爾蘭國民感到無比的驕傲,這也促使Cine4信心大振,持續推動更多愛爾蘭語的電影計畫。表面上這看起來像是一個影視娛樂的資訊,但對於愛爾蘭語的發展來說,這卻是一個里程碑。或許從此之後,愛爾蘭人看待這個語言的角度也不再相同了,而對於同樣積極推動鄉土語言的其它國度,這個案例也深具啟發性。

回到台灣,我們能從愛爾蘭的經驗學到什麼呢?歡迎大家留言提出自己的想法吧!

▲ 本文轉錄自 無影無蹤 粉絲專頁

 

▎《夏日悄悄話》 >> MyVideo 線上看

 

|延伸閱讀|

▎【電影幕後】《伊尼舍林的女妖》隱喻人類戰爭史的一再重蹈覆轍

▎【導演專欄】《日麗》導演夏洛特威爾斯談親情與愛